吴辉：家庭农场不是家庭作坊，规模小不是落后的代名词

嘉宾简介

吴辉，一位70后养猪人，自2014年养猪至今，走过弯路，交过学费，自称是受过专业培训的职业农民。在家乡颍上县耿朋镇创办了颍上县君喜悦农牧有限公司，这些年一直专注于杜洛克育种，单场存栏500头原种母猪。2023年10月13日从美国直接引进杜洛克和巴克夏核心群曾祖代种猪。

他的目标是打造一家像欧美国家那样优秀的家庭农场，成为国内新美系杜洛克第一原种农场。

采访前记

岁末年初，猪价不但没有迎来上涨，反而一再走低。行业与疫情的双重因素造成中小猪场和家庭农场纷纷黯然离场，很多人都在思考我国养猪业将走向何方？中小猪场和家庭农场到底能不能占有半壁江山？

通过与君喜悦吴辉交流接触几次，让我眼前一亮。他为人低调，做事认真，有次他说多年前卖了上海房子回家养猪，我问他：“猪价没有跑过房价，后不后悔？”，他笑着说“钱是工具，养猪是事业”。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这些年养猪挣了钱，没有像很多人那样扩大规模，而是锲而不舍地做精、做深。

2023年将自己老场全部拆除，新建成了一座与大场相比毫不逊色的现代化猪场，但是规模还是固守在以前500头母猪水平，同时这次还从美国直接引进口曾祖代种猪。

这些做法大大超乎了很多人对家庭农场的传统印象，他的想法与做法对中小猪场和家庭农场下一步如何发展或许有一些借鉴和启发。

访谈正文

记者：很多人说您对养猪已经不是“热爱”，而是到了“挚爱”程度，您为什么如此喜欢养猪？

吴辉：在我小时候那个年代，物质非常匮乏，家里十分贫穷，只有重大事情时才有肉吃，一个月能吃上一次肉已经不错。

我的家乡颍上县位置低洼，经常遭受水灾。70年代初，为了治理水患，政府兴修水利，现在很多河渠都是那时人工挖出来的，堤坝也是一担一担挑上来的。

那时我也就四、五岁，有天跟着父母到了工地，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悄悄地把薄薄两片肉塞到了我的嘴里，她自己舍不得吃。就是这两片肉，在我的心底里埋下了长大后一定要养猪的念头。

等条件稍好一点，我就开始学习与积累养猪知识。当时这方面的杂志如《养猪》、《猪业科学》和《中国猪业》等，我都订阅了，现在这些杂志摞起来差不多和我一样高。在我打工附近有个猪场，我休息时经常过去拜访，次数跑多了，场里人都以为我是老板的亲戚。

后来，我手头上积攒了一些钱，在2005年打电话请教安徽省农科院畜牧所陶立老师，他问我准备投多少钱？我说大概100万，他说100万养不了几头猪，于是我又继续奋斗挣钱。

直到2014年，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在上海买的两套房子卖了，加上之前攒的钱总共600多万元，和爱人一道回到家乡，开始养猪。

在决定养猪之前，我做了长时间的资金积累，同时也认真地做了十几年的知识储备。这个积累过程很重要，不是想干什么就立马去干，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为什么小偷偷东西的成功率那么高？因为他们善于踩点。现在很多人养猪，看到行情好，不顾一切地冲进来，等感觉到事情不是自己原来所想那样简单，结果晚了，钱没了、猪也没了。

我非常喜欢养猪，现在最快乐的时光就是静静地呆在猪舍里，心里感觉到非常踏实，有种说不出来的舒坦。有时为了养好一头猪，我能花上几十个小时、甚至几天时间都围绕它去做。后来，在做种猪测定时，为了搞清楚猪的生长性能，我亲自做数据收集工作，丝毫不觉枯燥。

我觉得自己十分幸运，能将自己的热爱发展成了事业。这样我养猪时充满激情，对猪满怀感情。大家经常谈论员工的福利，其实要想把猪养好，也不能忽视猪的福利。以前我的猪场，不仅冬暖夏凉，它们还有牧草吃，有音乐听，还有大运动场活动。这次建好的新场，四季恒温，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应激。

记者：您认为自己场是家庭农场，出于谦虚还是觉得规模小？

吴辉：这不是谦虚，我觉得是实事求是，个人对“家庭农场”的理解是家庭成员作为主要劳动力来做事情。

我们夫妻俩加上两个儿子，一家四口都在场里。我从来不让两个儿媳妇参与进来，因为她们要照顾好孙子，在这方面我们反而没有她们带的好，养猪不能耽误孩子培养。

我们一家人在场里任劳任怨，这是家庭农场属性决定的。以前的猪场自动化程度不高，劳动量很大，一家人从早晨5点做到晚上10点，每天都是这样长时间干活，特别辛苦。

场里只聘请了几个工人，从大凉山地区招来的，每年春节集中休假1个月。在他们回家过年30多天里，临时招人不方便，一家老小在早上4点钟就起床干活，没有片刻休息，那段时间我的确感觉到体力包括精神都有点吃不消，这使我对自动化设备萌生了很大的渴望。

我们管理灵活，决定事情很快，可以迅速执行。不需要像大公司那样一级一级地报告，动不动还要开会讨论，比如说产量调整问题，我打个电话，母猪马上就被拉走。

记者：您既然定位是家庭农场，规模不大，为什么选择专门饲养杜洛克这个品种呢？

吴辉：“小而全”很难做，必须走专业化的路线，但是如何差异化？我想来想去，选择专门养殖杜洛克。

第一、虽然很多核心育种场包括集团公司都做杜洛克，但是饲养数量不多。据我了解，当时国内专门养杜洛克猪种猪场只有两家，一家在山东，现在已经不搞了，另外一家在湖北，场比较老。我觉得有机会做好，所以后来像君喜悦这样单场有500头杜洛克原种母猪，在全国还能数一数二。如果我们搞大白或者长白，基本很难脱颖而出。

第二、我比较喜欢杜洛克这个品种。它的肌肉感足，耐粗饲，肩宽臀大，腿高身长，是世界上公认最好的终端父本。但是它的缺点也不少，比较难养，配种率低，返情率高，淘汰率高，产仔数少，奶水差…，这估计也是很多场不愿意养和养不好杜洛克的主要原因。

记者：作为家庭农场来做种猪场，销售时客户不会您的嫌场小吗？如何同大集团进行竞争？

吴辉：其实家庭农场这个概念，来源于欧美国家，丹麦、法国等欧洲国家甚至包括美国，很多农业都是以家庭农场为主，生产经营专业化程度高，设施设备先进。

这些年，国内从欧洲引进很多种猪，特别是从丹麦进口的种猪，大都从200~600头母猪的农场里购买，包括我们这次从美国引进的巴克夏，他们的规模也就在200头母猪左右。

2023年10月13日美国引进种猪抵达国内机场

中国农场也可以做好这件事情，我的目标要成为一个像国外那样优秀的家庭农场，同他们进行PK，看看种猪生长性能和生产成绩等方面差距到底有多大。

这次新场建好以后，我觉得自己和他们已经站在同一起跑线，硬件不比他们差，人员更勤劳，通过科研院校转化的技术力量也不弱。通过自身努力，我一定要把这个家庭农场做好，既要精致，又要具有顽强生命力，同时也像他们那样具有强大的竞争力。

至于您问我“如何同集团公司进行竞争”这个问题，我觉得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在追求规模，喜欢以“规模”论英雄。规模大，不一定猪就养得一定好。我的场虽然规模不大，但是优势不少，比如说密度低，猪病少，用药少，在健康水平上很有优势。

育种技术方面，我们与安徽农业大学殷宗俊教授团队展开紧密的科研合作。他布置的每一项工作，我们都做得到位，殷教授每年在我场里花费的时间比他们指导的其它场至少要多一倍。他曾经对我说：虽然你的场不大，但是我非常认可你们认真的做事态度，也很专业，我的一些科研成果在你这里面可以很快转化。我觉得殷教授的评价对我们是一种认可，因为我自己亲力亲为地在抓，所以种猪测定数据非常真实。

虽然我的场小，个人不会宣传，但是好产品本身会说话。我们的杜洛克质量不比大型育种公司差，甚至在某些方面更有竞争力。2021年10月份，一位江苏7000多头母猪场老板和场长来到场里，我们一次性赶了40头杜洛克公猪到了展厅，他站在玻璃隔断前仔细地看了很久，然后对我说：“小吴，虽然你场还不如我场一个角落大，但是你的猪养得相当不错！”

他在现场采了20份血样带走了，当天夜里他给我打电话说：“检测报告出来了，蓝耳和伪狂全部双阴，你的公猪确实比我们好，明天签合同打款”。第二天合同签过以后，他把110头公猪款全部打了进来，猪分两次拉走。

这些年卖种猪时，我们不谈价格，请客户一边看猪一边采血，带血样回去自己送检。说实话，我们就用这种方式获得了很多原本看不起我们这样小场的客户订单。

我悟出这样一个道理：虽然与大场相比，在规模、品牌与营销等方面，我们不占优势，但是只要产品质量过硬，并且能以最真实的方式呈现出来，仍然具有竞争力。销售方面，虽然场里没有专职业务员，但是种猪卖得很好，客户口碑是最好的宣讲员。

有一个山东朋友，在快手段子上面发了我的一头杜洛克公猪，下边写了几行字：君喜悦杜洛克五不怕：不怕看，不怕挑，不怕采（指现场采精、看精子活力密度），不怕检（指现场采血、客户交第三方检测），不怕用。

记者：您这次将老场全部拆了重建，并且从美国直接引种，代价和魄力很大，这种做法超乎了许多人对家庭农场的印象，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

吴辉：家庭农场不是家庭作坊，规模小不是落后的代名词。拆场重建，是因为以前的场毕竟有10年了，规划与设施等方面有很多不足，与现在非瘟防控理念也不吻合，改造起来也麻烦，所以我就全部推倒重建。

这次规划设计，实行两点式生产，采用“大栋舍、小单元”模式，全进全出。猪舍全封闭，安装了防鸟、防鼠、防蚊蝇等防护装置，前端安装了空气过滤系统，末端配置有除臭系统。猪舍内采用自动通风降温系统和呼吸道早期预警系统，水源前端采用细菌、病毒过滤系统。种猪测定这一块，我们安装了美国奥斯本生长性能测定系统，这样可以智能化采集数据，更加方便。

新建猪场部分舍内图片

至于何种考量？一方面是非瘟防控，另一方面是考虑到自动化程度，因为现在劳动力成本越来越高，我们的年龄渐过渐大。新场、新设备通过这段时间运行来看，整体不错，与以前相比减少了差不多4个人，不满意的地方是猪舍里面光照不足，只能补光解决，其次是风机很多，耗电量增加不少。

这次美国引种，是我在10年前就做好的规划，因为新冠疫情推迟了两年。我这边主要供应终端父本，客户对公猪的长速、体型和瘦肉率等指标要求越来越高。前些年销售种猪，经常发一些公猪视频给客户，他们觉得场里设施设备比较落后。

通过拆场新建和美国引种，实现了君喜悦杜洛克品质大幅升级，这批从美国引进来的种猪育种指数都在160~180之间，我很满意。

现在国内兴起黑猪养殖，这次美国引种时遵循了殷教授的建议，同时引进了一些巴克夏种猪，主要用来做地方猪杂交改良的父本。

记者：这几年养猪行情不好，大场和小场大都负债累累，请问您有贷款和欠款吗？您这些年养猪效益怎么样？

吴辉：到目前为止，我们没有贷款，采购都是现款现货，没有欠账。为了这次猪场重建和国外引种，我们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上海房子卖了之后，我们夫妻俩到现在都没有买房子，因为怕建新场时钱不够用。

我从2014年开始养猪至今，每年都能盈利。有人认为家庭农场不计算自己工资和折旧等，我们不是这样。家庭成员每月开工资，两个儿子每人8000元，我和爱人在场里开销小，每人开5000元。作为一个企业在正常运转过程中所产生的费用，包括人员工资、水电费、折旧等，我们都全部总扣除了，厂房等固定资产按照10年进行折旧。

在2023年拆场重建过程中，场里没有了收入来源，我们就想方设法省钱，工地上很多活儿我们自己干。三台铲车，我和场长各开一台，儿子开一台；三台搅拌机，我老婆一个人管两台。我们自己请工人，工资一天一付，为了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报酬每天比市场上高50~60元。如果发现有人手艺差一些或者干活偷懒，我第二天就让他不要来，这样留下的工人做事又快又好。

到基建全部结束时，对照第三方报价节省了约400万元，这相当于我们今年也赚了“利润”。

记者：您觉得家庭农场的规模多大比较适合？

吴辉：家庭农场的规模要适度，一定不要超过自己的把控能力，比如我就觉得500头母猪比较适合自己。不论多大规模，猪场要像树一样向下扎根，如果是根基不牢，一场风就能刮歪，让根露出地面，如果这样后期成长就不现实，所以做事情不能过于冲动，要善于规划，不是规划做大而是做深。你再大，已经大不过牧原了，“量”是集团公司做的，他们一个场可以抵上许多个家庭农场。

我们拼不过“量”，未来想生存的唯一方向就是把“质”做好。随着人们收入水平提高，越来越多的人注重健康与长寿，追求安全好吃的高品质猪肉。在这方面，家庭农场有着自身独特的优势，可以做好这件事情。

家庭农场要赚集团公司做不到的钱，养猪和种地差不多，规模大了，精耕细作就难。集团公司都是一群职业经理人在管猪场，那些高管虽然人人才华横溢，但是没有几个愿意呆在猪场里，也没有时间进猪场，所以这些场其实很难长期做到精细化管理，这一点从很多大场料槽旁边和漏粪板下面的饲料浪费就能看出来。

家庭农场如果在规模上量力而行、不负债扩张，在技术上虚心学习、与时俱进，在管理上亲力亲为、杜绝浪费，在采购上现款现货、注重品质，我觉得7.5元猪价依然有钱可赚。

记者：听说您场里母猪分娩时不接产，这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吴辉：我们实行母猪不接产已经有5年时间。这是源于一次当地市电视台农业频道到场里拍一段母猪分娩的科普视频。当时从上午10点开始拍摄，结果那头母猪差不多20多个小时才产完，因为它受到干扰，产生了应激。母猪产程延长危害很大，不但可能产生死胎，而且产后恢复缓慢。

这事对我触动很大，我们开始做对比实验，刻意不去人为地干扰母猪分娩过程，结果发现它产得特别快，也没有出现所担心的压死仔猪现象，小猪也能自然而然地吃上奶。于是，我们逐渐扩大范围，后来就全部不接产了。

不接产不等于不管。我们基本上每隔半小时就通过监控看一看，或者轻轻地走到母猪后面瞅一眼，然后扭头就走。如果发现有难产现象，及时助产。

不接产不等于偷懒。我认为母猪不接产，需要做好两件事情：首先，产房温度最好保持在21℃左右，这样小猪出生以后不会因为冷而影响喝奶。

其次，要增加母猪产前的运动量。在产前3周将重胎母猪赶到大栏里饲养，增加活动量。根据我这几年积累的经验，只要产前活动量够了，一般难产比例很低。当然，如果后备母猪出现难产，要实行助产。

记者：您如何看待家庭农场种养结合这一块？

吴辉：家庭农场搞种养结合，我个人有深刻体会，因为以前也租了不少土地，把猪场粪污转化到土地里。做了5年，结果我发现自己养猪每年都能赚钱，种地每年都在赔钱。

后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结合方式，把粪污经过处理以后无偿地转给附近种粮大户。他们会种田，收成也不错，这也验证那句话：“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现在做事不懂行不能碰。我们可以把自己的弱项转嫁到别人的强项那里，相互合作，这样大家都有利可图，也更有价值。

记者：您工作中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

吴辉：当时将猪场转向专做杜洛克场时，说实话，我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做好。为了激励自己和孩子，我做了条横幅挂在办公室和种猪展示厅里，“养好了开宝马，养不好穿裤衩”，时刻提醒自己在育种过程中不仅是认真，而是要去“较真”。

后来，种猪终于赢得了客户的信赖，经营过程中也积累了一些财富。当时看到很多养猪同行买车、买房，我也心动过，但我深知自己的目标还没有实现，省出来的每一分钱都要用猪场未来发展。

儿子早就揣摩透了我的心思，在没有商量的情况下，有天把“宝马”X5车直接给我买了回来。在陡然看到新车那一刹那，我想发火，孩子连忙解释说“爸，如果现在您还不换宝马，说明咱们的猪养得不行，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这车是我们一家人用辛苦换来的！”

顷刻间，我的泪水模糊了。是啊，这里面包含着我们正确的经营目标和全家人没日没夜的勤奋付出，更有对美好未来的自信与期盼。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时常对自己说，如果我创业成功了，和朋友聚在一起分享快乐时，我可能会流泪。假如有一天农场经营不好，面对着即将倒闭的猪场，想起创业的艰辛，我可能会悄悄的流泪。无论以后的路走得多么艰难，我都会一如既往勇敢地向前走！